梨云的病,虽然也丢不下,料想一两天内,也不会有变动。这时候,已经快十点钟了,要赶上午到天津的车子,还有许多事没有办,一定来不及,就决定乘下午四点钟的快车。计划已定,脚也没有停,他又匆匆的跑出去,要把这事和无锡老三去商量商量。坐上车去,走了几步,觉得身上有点冷,原来进屋子的时候,脱了大衣,这回没有穿出来,一摸头上,也没有戴帽子。便叫车夫,停住车子,跳下来,跑回去穿大衣戴帽子。穿戴之后,走出来要上车,一看手上,左手的手套丢了,几个大衣袋里,都摸到了,并没有。车夫看见,便问找什么。杨杏园道:&ldo;找手套。&rdo;车夫道:&ldo;右手不有一只吗?&rdo;杨杏园举起来道:&ldo;是呀,是一只呀,还有一只呢?&rdo;
车夫笑道:&ldo;您带上一只,捏着一只,哪里还有一只呢?&rdo;杨杏园这才醒悟了,自己不觉笑起来。
车夫拉起车子,不一会儿又到了樱桃斜街。梨云的小房子,杨杏园是已经走熟了的,他便一直走了进去。上房里面,一个人没有,只见梨云睡在床上,身子向外,一只手放在棉被外头,拈着一小枝枯了的梅花,放在鼻子边闻着,好像正在想什么呢。杨杏园脱了大衣,走过去,将手套拉了,用手摸着她的额角。说道:&ldo;咦!不很大烧了。你心里现在怎么样?好些吗?&rdo;梨云眼睛望着杨杏园点点头。杨杏园顺手将她拈着的梅花,接过来一看,正是昨天清早折给她的一枝,问道:&ldo;你放在哪里?还没有扔掉吗!&rdo;梨云用手将枕头下面摸了一摸,说道:&ldo;你拿来,还放在这底下罢。&rdo;杨杏园当真给她又放下。这时无锡老三提着一壶茶进来了,说道:&ldo;杨老爷几时进来的,你不是说一点钟来吗?&rdo;杨杏园道:&ldo;哎!真不凑巧,我有一个堂叔,重病在天津,今天下午四点钟,我要去看他,明天才能回来。我正要和你商量,老七还是今天就送到医院里去呢?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呢?&rdo;梨云在床上插嘴道:
&ldo;我一个人上医院里去,我是不去的。&rdo;说着一翻身往里睡了。无锡老三道:&ldo;你看她这个小囡样子。&rdo;杨杏园道:&ldo;我看她的病,这时候好得多,也有点起色,暂时不搬到医院里去也好。反正昨天来的那个刘大夫,是我极熟的朋友,回头我给他通个电话,请他每天来看两次。&rdo;无锡老三道:&ldo;那末,好极了。杨老爷你坐一会,大概忙一清早,还没吃点心,家里现成的年糕,我弄一点你来吃,好不好?&rdo;杨杏园要拦阻时,她已去了。梨云翻过身来,问道:&ldo;你今天要到天津去吗?&rdo;杨杏园很后悔不该在她的当面说出这句话,便走上前,俯着身子要安慰她两句。梨云伸出一只手来,拨弄杨杏园马褂上的钮扣,一句不言语,眼泪汪汪的流下来。杨杏园看见她这个样子,安慰了许多话,说道:&ldo;我这一去,至迟两天也就回来了,难道就不见面吗?从前我们一两个礼拜不见面的时候也有,这又算什么呢?&rdo;梨云喘息着道:&ldo;你不知道,我一天到晚睡在床上,腻得要死,你来谈谈说说,我心里也痛快得多。我又没有亲人……&rdo;说到这里哼了一阵。杏园听见她这样说,替她设身处地一想,自己却不忍走。便握了她一只手,坐在床沿上。正要说话的时候,无锡老三已经端年糕进来了。杨杏园便走过来接着,胡乱吃了一点。一看手表,已经十二点钟了,想有许多事要办,不能耽搁了,赶紧回去罢。披上大衣,戴上帽子,一看梨云却睡了。想和她说两句话,又不愿将她叫醒,看见她曲着身子睡着,背脊朝外,只大半截水红绒紧身儿,全露在外面。便走了过去,将棉被轻轻的牵着,替她盖好。
将她浑身的被都按了一按,这时屋子里没人,杨杏园靠着桌子,呆呆的对床上望了一会,叹了一口气,才别了无锡老三回去。到家之后,写了两封信,给两个报馆请假。写了一封给大夫刘子明,重重的托他,医梨云的病。各事办得小有清楚,还只两点多钟,上车站还嫌早,便决定再到梨云那里去走一转。
杨杏园主意打定,把洗换衣服钞票零用东西之类,收了一提包,坐了车子,二次再到梨云小房子里来:踏进上房来,便把提包放在外面屋里,然后走进里面屋子。
只见梨云在枕头上侧着脸向里,娘姨道:&ldo;杨老爷来了。&rdo;梨云回转头来,对杨杏园望了一望,也没说话。杨杏园伸手一摸她的脸上,又在发烧,便道:&ldo;唉!病人最是劳动不得,想是又劳动了,所以又发起烧来c&rdo;便问阿毛道:&ldo;她的姆妈哪里去了?&rdo;阿毛道:&ldo;她听说是前门关帝庙很灵,问签去了。&rdo;这时,梨云在床上又翻了一个身,口里只嚷心里难过。阿毛道:&ldo;我来替你摸摸罢。&rdo;说着便坐在床前,伸一只手进去,在梨云胸面前慢慢的抚摸。杨杏园皱着眉在房里只是踱来踱去,不住的长吁短叹。梨云本闭着眼睛,听着他叹气,睁眼一看,只见他绕着白炉子直走,白炉子上,正放着一壶开水,便哼着道:&ldo;哎哟。你坐下罢,白急些什么,仔细泼了开水,烫了脚(口虐)!&rdo;阿毛听了这话,歪过头来,望着杨杏园,抿着嘴笑。杨杏园不好意思,只得坐下了。忙人的日子,最容易过,这时已经三点钟了,杨杏园要赶四点二十五分去天津的快车,就应该要走。一想,瞒着她也不行,设若自己一两天不能回来,岂不叫她盼望。就老老实实把要上天津去的话,告诉了她。又说道:
&ldo;你想想看,我一个阿叔,无亲无故,病在天津,几千里路外,只有我是他一个亲人,我要不去看一看他,良心上怎样说得过去?&rdo;梨云道:&ldo;你哪一天能够回来呢?&rdo;
杨杏园道:&ldo;这个我也计算好了。我叔叔要不是十分病重,我就送他到北京来进医院,你也可以搬到一个医院里去,那末,两方面都照顾到了。况且我也有我的事,哪里能老在天津住着?&rdo;梨云见他说得有理,便不言语。这时阿毛有事,走出房外去了。杨杏园便坐到床沿上,一只手握着梨云的手,一只手替她抚摸胸口,说道:
&ldo;我已经招呼医生来看你,你耐烦两天,少哭一点。你想见你娘,我也是四五年没有见娘的人,这却是没有法于。&rdo;梨云把头靠着杨杏园的手,好久不言语。杨杏园一看手表,又过了十五分钟,实在要走,便站起身来,说道:&ldo;我要走了,你好好养病罢。&rdo;说时阿毛已经进来,杨杏园又吩咐了她几句,复又走到床面前,握着梨云的手,说了一声&ldo;再会&rdo;,然后才出了门。吩咐阿毛道:&ldo;屋子里没人,你不要送罢。&rdo;杨杏园提起了提包,刚走到院子里,只听见阿毛接连的喊道:&ldo;杨老爷!
杨老爷!&rdo;杨杏园转身又走进房来,便问什么事。阿毛道:&ldo;七小姐和你有话说。&rdo;
梨云在床上侧着身子,对杨杏园点点头,意思叫他走过去。杨杏园站在床前面,俯着身子低低的问道:&ldo;什么事?&rdo;梨云眼睛望着杨杏园,手抚摸着被服,呆呆的一句话也没有说。好久才说道:&ldo;我和你说的话,你可记得?&rdo;杨杏园也不知指的哪一件事。说道:&ldo;记得的。&rdo;梨云低着声音,轻轻的说道:&ldo;你可要快点回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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