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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园春晓

1999年春天来得格外早，河湾村的野樱花开得漫山遍野。我蹲在屋檐下剥青豆，看着小叔崭新的东风卡车扬起黄尘，停在爬满蔷薇花的院墙外。

"大哥！"小叔跳下车，黑皮鞋踩在泥地上格外显眼。他怀里抱着四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，油墨味混着槐花香飘过来。父亲在围裙上擦着手从灶房出来，指缝里还沾着麦麸。

纸袋窸窣作响，抖出四件鹅黄色春装。小妹的连衣裙缀着荷叶边，弟弟的夹克镶着亮晶晶的铜纽扣。母亲的手指在衣料上摩挲，突然停在某个暗袋，掏出一叠用红绳扎着的钞票。

"永强，这钱..."父亲的声音像被麦芒刺着了。小叔正蹲着给弟弟试新鞋，头也不抬："哥你安心住着，城里运输队缺司机，我明天就带建军学车去。"

月光爬上西窗时，母亲在煤油灯下拆开所有衣缝。五千块钱整整齐齐码在炕桌上，每张钞票都带着新浆过的挺括。小妹的裙摆内衬里还缝着张字条："给孩子们添些书本"——是小婶清秀的钢笔字。

二十年后拆迁公告贴在村口老槐树上那天，我陪父亲去城里接小叔。电梯升到十六楼，门开时撞见堂妹抱着奶粉箱往外冲，金发碧眼的混血宝宝在她背上咿呀学语。

"大伯来得正好！"堂妹把父亲往屋里推，"爸非要回村办放弃继承手续，您快劝劝他。"客厅飘着碧螺春的香，小叔的假肢搁在茶几旁泛着冷光。他攥着拆迁协议的手背凸起青筋："当年说好的，那房子就该给建军结婚用。"

父亲突然解开中山装第三颗纽扣，掏出个褪色的红布包。层层剥开，露出二十年前那张字条。薄脆的纸页在穿堂风里簌簌发抖，墨迹却依然清晰如昨。

手术室的红灯亮到后半夜时，建军从工地赶来，安全帽都忘了摘。小叔摔断的右腿打了三根钢钉，麻药过了却只顾着摸枕头下的钥匙："运输公司保险柜...存折在..."

"叔，喝口鸡汤。"建军吹着白瓷勺，枸杞在汤面打转。窗外的玉兰树影投在雪白被单上，晃得小叔眯起眼睛："你小时候总尿床，有回把你爸新打的苇席..."

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，塑料椅跟着吱呀作响。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，在他花白的鬓角镀了层银边。两个老人就这样守着点滴瓶，说起我出生那年漏雨的土坯房，说起小叔开拖拉机撞塌的谷仓，说起建军满月时被鞭炮吓哭的往事。

出院那日春光明媚，小叔的轮椅刚进院门就愣住了。母亲将西厢房拾掇得窗明几净，蓝印花布窗帘还是当年小婶手缝的样式。窗台上并排放着两个紫砂壶，描金福字在阳光下泛着暖光。

清明前后，菜园里的莴笋蹿得老高。两个老头戴着草帽蹲在地头，为要不要间苗争得面红耳赤。建军三岁的儿子举着塑料水枪来回跑，突然指着藤架大喊："爷爷看！葫芦开花啦！"

小叔扶着父亲慢慢站起来，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鹅黄色的葫芦花。二十年前塞在新衣里的五千块钱，此刻正在堂妹的越洋汇款单上翻了几十倍，却永远比不上这片菜园里新结的嫩黄瓜清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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