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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松见状悚然醒转,急忙跪趴下,再拜又谢,满口叫“爹”不迭。西门庆这才回过神来,连上吩咐左右设下筵席,央留学监大人赏脸用饭,又叫张松速速去请恩师周夫子及诸位同窗。
是夜,西门府张灯结彩,四方来贺,人都道西门家蒙天眷顾,不仅大官人加官进爵,连收的义子也沾得如此荣光。
玳安儿早将东平一行始末向西门庆禀明,故而此事对西门庆而言并非意外之喜,在他眼中,张松不过借他财势之东风,狐假虎威而已。眼见着徐应悟为此眉飞色舞,席间直喝得耳热眼花,西门庆难免心生怨妒。
三更席散回房后,他再忍耐不住,冲着醉醺醺的徐应悟发起火来:“为那小囚儿,看把你个贼狗才得意的,紧着撞丧那黄汤!不是仰仗你达达我脸面,谁瞧得上他个没根基的下贱蛮子!”
徐应悟仰面躺倒,以肘遮眼哼笑道:“大官人好大的心眼儿,怎的见不得人好?我早说他是块读书的料……恁机灵一小伙子,险些白叫你耽误下了……”
西门庆闻言怒从心头起,没好气道:“哼哼,那小娼妇没同你实说?山东学政是捅过他屁股门子的安进士!试前他上人府里讨好,与人关起门来捣鼓一个时辰不止……”
“你他妈的心比嘴还脏!你哪个眼儿见他上人府里去了?”徐应悟坐起来搡他一下。
西门庆起身冲外头吼道:“玳安儿!进来!”玳安儿缩着脖子低头进来答应,西门庆揪住他后领子把他拎到徐应悟面前,踢他一脚道:“贼猴儿,你老实儿同你应二叔说,那贱人去没去安忱府上打搅?可曾与那学政老爷使得手脚?”
玳安儿抬头惊诧回视,见西门庆嗔目切齿,青筋暴起,哪还敢说不是,只哆嗦着点点头,一声不敢吭。
徐应悟怫然而起,拎住玳安儿衣领怒道:“放你娘的屁!休与你爹胡乱唱和,平白污蔑人!你怎知他与人做得甚么勾当?编得有鼻子有眼儿似的!”玳安儿闭眼颤声道:“我哪敢编?是我冒爹之名,造了封拜帖儿,领他去的!”徐应悟一时悲愤失语,手上脱了力,玳安儿趁机一猫腰溜之大吉。
徐应悟恨得抽气直喘,西门庆翻眼嘲道:“官场上的事,应二哥不是通透得很?读书人多了去了,谁比谁能耐?无人托举,你纵有滔天的才学也难出头。他是读书的料?呵呵,不是顶着我的名儿,只怕他有心卖屁股,还无处……”说着脸上重重吃一掌掴。
西门庆立时脸色煞白,衬得耳朵前边儿五指印儿愈发鲜红欲滴。他瞠目瞪着徐应悟,豆大的泪水串珠儿似的滚落。他思想这一巴掌是为谁而打,不由得心如死灰。敢情在徐应悟心里,张松才是他心尖尖儿上珍爱呵护的好人儿,自己哪还有半点分量?
两人屏息对峙良久,西门庆突然开口,语气竟十分平静:“你走罢,横竖你心里已没我,硬凑一处,倒把你我……都耽误了。”末尾几个字却被眼泪呛得出不来声儿。
徐应悟眼里晦暗无光,像早有预感,甚至期盼已久似的,毫无二话转身便走。他迈步出门的一刹那,听见西门庆在他身后撕心裂肺哭叫了一声“应二哥”。
我不是你应二哥,徐应悟默默回道,随即头也不回奔入夜色中。
西门庆颓然坐回榻沿上,只觉万籁俱寂,满眼虚空。他忽然忘记自己该如何想、要做甚么,只痴痴望着徐应悟消失的漆黑门洞,懵怔失措呆了一宿。
自此,徐应悟就安心在百惠堂坐诊瞧病,可来找他看病的人,却日渐稀少了。另外,竟一直不见张松回家。
一日徐应悟早起开门执业,直到晌午也没来半个病患。他心里烦躁,再坐不住,便同柜上打了个招呼,出门上街闲逛散心。晃到西门家生药铺门面前,恰巧迎面碰上玳安儿打里头出来。
“应二叔。”玳安儿唱了个喏招呼道:“您老人家得闲进来坐坐?我这就给您叫壶好茶。”
徐应悟自不愿踏入西门家产业,可眼下有话要问这小厮,只得拉下脸面谎道:“有劳玳安哥儿。咱家缺几味药材,人都说你家南北通达、货色齐全,我来瞧瞧……”
玳安儿原本只随口客气则个,不承想这人当真要坐,一边纳罕,一边急忙转回铺里,扬声叫伙计上好茶伺候。
少顷茶来,徐应悟浅啜一口,放下茶碗道:“贵铺可有犀角、虎骨、黄精、海马这几样儿现货?”
玳安儿站在下首咧嘴笑了:“有是有……应二叔要赊多少?”
徐应悟听了这话先是一愣,而后豁然意会。他早想到,百惠堂是西门庆暗地里为他买下的,因此他从不过问药房营收,心知帐房先生自会同玳安儿交割。可自打他从西门府出来,医馆便不复往日门庭若市的盛况,他不得不怀疑,从前那些找他看病的人,莫不是西门庆使钱招来哄他玩儿的!这玳安儿开口便问他“赊”多少,说明百惠堂已亏空不少,根本拿不出上货的银钱。
“百惠堂上月贴了多少?”徐应悟面不改色,假意随口问道。
“七十……”玳安儿漏了两个字便觉失言,紧着捂自己嘴。
徐应悟火已快压不住,长呼一口气问道:“我见有人往箱里投银锭子?且回不了本?”
玳安儿眼见着瞒不住,便横下心直言道:“投金锭子也不顶用哇,一出一进,那都是柜上支的。”
“你们上哪儿招那么些人?把我当猴儿耍!”徐应悟拍桌叫道。玳安儿缩脖儿一哆嗦,陪笑道:“应二叔这话说的,怎就当猴耍?病人是真病,咱不过白送诊金药钱。俺爹说了,只当是积德行善,顺带脚儿,叫应二叔练练手……”
徐应悟攥拳气得直抖,撂下茶碗跑出门去。玳安儿正抬袖擦汗,却见徐应悟又转回来,冲他道:“张松呢?你叫他回家!”
玳安儿尴尬咂舌道:“回哪个家?俺爹认了他当干儿,前儿才改了姓,自是要住西门府自家里。再说,俺家请了大先生,松哥儿见天儿在家温书,预备明年秋闱考进士哩!”
徐应悟从前没觉着玳安儿这么招人恨,如今看他一脸得意相儿,直怄得肝儿疼,再说不出话来。他旋风似的奔回百惠堂,气冲冲叫上了门板,把帐房先生、药柜伙计都召到跟前儿问话。
这一问不好,原来他们都知道西门庆背后使的手脚,也都收了好处。徐应悟扶额哀道:“有意思吗,嗯?只把我蒙在鼓里,叫世人看我笑话……”小伙计是个伶俐人儿,见他伤心得紧,忙打圆场道:“也不能这么说。先生妙手仁心,为乡亲们驱邪除病总不是假。”
账房老先生却拉下脸,清了清喉咙道:“今日既然将话说开,我老张也不怕得罪了先生。要我说,先生不是干这行的料,早晚寻个别的营生才好。”小伙计闻言直缩下巴,这话也太伤人了。
徐应悟咬牙不做声,老先生揣手道:“咱虽不是那悬壶济世的,这些年跟着惠老先生,也见过些事。你就不说别的,前月廿八,那小儿高热惊厥,脸儿都烧得通红,把那小媳妇急得,站你面前两腿都打抖。你倒好,不给人开方拿药、施针放血不说,还把人包被解开,叫拿凉水冰头!你说说……热烘烘的病弱身子,万一着了风……你就不怕担上人命?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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